深入整治“内卷式”竞争

张金杰

“内卷式”竞争作为一种低效率的不公平竞争，已成为制约我国经济高质量发展的瓶颈。党的二十届四中全会明确提出，“坚决破除阻碍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卡点堵点”，“综合整治‘内卷式’竞争”。刚刚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把“深入整治‘内卷式’竞争”作为明年经济工作的重点任务。深入整治“内卷式”竞争，先要厘清其理论渊源与运行逻辑。

经济学中“内卷”一词来源于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·格尔茨的著作《农业的内卷化》，作者通过实证研究发现，爪哇岛在荷兰殖民者主导下不断地进行农业的精密化生产，虽然填充了大量劳动力，但人均产出并没有增加，人民生活水平长期停滞。今天我们讲的“内卷式”竞争，指的是经营主体为了维持市场地位或争夺有限市场，不断投入大量精力和资源，却没有带来整体收益增长的恶性竞争现象。“内卷式”竞争给一国经济发展带来的是资源配置的扭曲与效率的损失。

“内卷式”竞争有其理论根源。从博弈论的角度看，“内卷式”竞争可以被视为一种“囚徒困境”，即由于缺乏信任，即使合作是总收益最优化的策略，合作也难以实现，最终参与竞争的各方都受到伤害。在无序竞争中，每个企业都作出了看似理性的选择，不断压低价格，期望通过低价占领更多市场份额、获取更大利润，却导致整个行业陷入非理性竞争，企业利润不升反降。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看，“内卷式”竞争也是“剧场效应”的体现，即当剧场里个别人站起来观看时，被挡住的其他观众也不得不站起来，最后大家都站了起来，所有观众的观看效果非但没有改善，反而变得更差。与此十分类似，当行业里个别经营主体为短期利益采取恶性降价等激进策略，迫使其他参与者也不得不效仿跟进，导致整个行业竞争强度倍增而整体收益不增，行业发展条件出现恶化。从经济学的角度看，“内卷式”竞争本质是市场失灵下的资源错配，当所有经营主体的收益改进空间消失，经营主体便陷入了低水平均衡困境，只能在有限市场中进行同质化竞争，最终使得社会资源配置的整体效率降低。

市场竞争有利于提高资源配置效率，可一旦竞争过了头、越了界，演变成“内卷式”竞争，就会扭曲市场机制、破坏市场公平，导致过多资源、要素投入低效竞争，抑制了创新活力的释放，阻碍了供需间高水平动态平衡的形成，造成诸多负面影响。作为当前经济发展中的突出现象，“内卷式”竞争的形成具有多维性和复杂性。

2024年6月21日，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在北京举行国务院政策例行吹风会，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和司法部相关负责人介绍《公平竞争审查条例》有关情况，并答记者问。 中新社记者 杨可佳/摄

供需失衡是导致“内卷式”竞争的基础性诱因。我国作为世界第一制造业大国，具有全球最完整、规模最大的工业体系和强大的生产能力。与强大的供给能力相比，当前我国国内有效需求不足、消费能力和意愿不强、有效投资增长偏弱。从统计数据看，2025年10月，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同比增长2.9%，增速连续第五个月回落；工业生产者出厂价格指数（PPI）同比下降2.1%，下滑态势累计达37个月。1—10月份，全国固定资产投资（不含农户）同比下降1.7%。同时，由于全球经济增速放缓、单边主义和贸易保护主义加剧，外部需求面临较大不确定性。宏观层面的供需失衡导致部分行业需求疲软，企业短期只能在有限的市场空间内进行低水平竞争。

创新不足是“内卷式”竞争形成的深层根源。改革开放以来，我国市场规模快速扩大，消费者对价格较为敏感，致使不少企业长期通过价格竞争开拓市场，发展模式路径依赖和短期主义倾向明显，研发投入不够，忽视品牌建设、服务提升，部分企业的核心竞争力仍然不强。同时，我国不少行业发展进入成熟期，市场需求趋于饱和，新增市场空间有限，行业整体利润空间受到压缩，导致一些企业面对市场压力时，仍然倾向于采取传统竞争方式，习惯于打价格战，行业内部竞争持续加剧。此外，我国部分产业链现代化水平不高，产业升级内外承压，加之延伸不足，更易引起产业趋向“内卷”。一方面，纵向分工不均衡，产业链整体创新水平仍处在中低端，多数企业集中在创新不足的环节，既造成供给能力过剩，又无法满足差异化需求和创造新需求，供需失衡下必然引起“内卷式”竞争；另一方面，横向拓展不充分，某一环节上不同企业之间的技术水平差异小，产品和服务多样化程度低，在市场需求有限的情形下，企业为了生存下去，进行降价促销甚至打价格战就难以避免。

平台主导型商业模式强化“内卷式”竞争。平台经济是数字经济和实体经济深度融合的重要载体，近年来呈现快速发展趋势，在促进经济发展、推动技术进步的同时，一些头部平台凭借对数据、算法、流量的垄断性控制，重构了市场体系。一方面，以算法取代传统价格信号，通过操控流量分配、搜索排名等隐性规则，将商户竞争焦点从“产品创新”扭曲为“流量导向”，形成“流量依赖—成本攀升—利润稀释”的路径锁定；另一方面，依托技术优势向产业链上下游延伸，通过定制化采购指令、定价干预及消费偏好引导，使不少中小商户沦为“数字化附庸”，限制了差异化能力。同时，在逐利动机驱动下，一些平台容易陷入“规模优先于盈利”的畸形发展逻辑，将大量融资用于价格补贴而非技术研发，使同质化竞争成为主要生存策略，导致“内卷式”竞争愈演愈烈。

政府越位缺位加剧“内卷式”竞争。有的地方政府政绩观、发展观出现偏差，违背经济规律和地方实际，片面追求短期经济增长而搞地方保护、市场分割、恶性比拼招商引资政策等，产业布局不科学不合理，导致个别行业产能过剩，加剧“内卷式”竞争。同时，地方政府不当干预导致本该退出的企业得以继续存活，盲目引导使得大笔投资、大批企业跟风追逐热点，加剧了同质化、低质化竞争。有的监管部门对新技术新业态新模式的发展认识不足、跟踪不够，与之匹配的法律法规和监管体制机制不健全，导致无法及时纠正一些行业的无序竞争。

今年以来，多部门密集出手，各行各业一起发力，打出精准“组合拳”，综合整治“内卷式”竞争取得积极成效。工业企业效益状况有所改善，2025年10月，规模以上工业企业生产稳定增长，企业利润降幅明显收窄，制造业盈利改善尤为明显。重点行业生态显著优化，钢铁、有色、建筑材料等行业的产能治理与结构优化初见起色，产能利用率逐步回升；新能源汽车、光伏等行业主动强化自律，推动产品价格逐渐稳定；电商、外卖平台的商品定价渐趋理性，无序促销现象明显降温。多元协同治理体系日益健全，政府部门引导、行业协会牵头、龙头企业示范的协同格局基本形成，引导竞争朝着更加健康有序方向发展。法治保障不断夯实，修订反垄断法、反不正当竞争法，推动出台公平竞争审查条例，推进修订价格法，针对性提出“反价格内卷”条款，适应了我国新形势下反垄断、反不正当竞争的需要。

肯定治理成效的同时，也要看到，“内卷式”竞争具有复杂性，综合整治不可能一蹴而就，必须久久为功。当前，部分传统行业仍深陷“低质循环”。受市场增长空间所限，一些传统行业企业继续采取低价促销手段，同时以牺牲产品质量的代价降低成本，仍未走出低质低价的恶性循环。部分新兴行业仍面临“潮涌现象”。一些新兴行业虽处于快速发展期，但由于缺乏统一规划和引导，导致大量企业涌入同一赛道，易造成产能过剩的问题。平台行业仍存在“规则操控”。个别头部平台利用市场优势地位，单方面实施不公平协议、算法歧视、流量挟持及非理性补贴等行为，扰乱行业生态，造成多输局面。

深入贯彻落实党的二十届四中全会精神和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精神，深入整治“内卷式”竞争，必须坚持系统观念，多措并举、协同发力。

深化制度保障，纵深推进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。加快推进“五统一、一开放”，破除阻碍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的堵点卡点，促进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更好结合，为优化资源配置、扩大内需、缓解同质化竞争提供制度保障。持续深入推进政府职能转变，优化完善政府政绩考核体系，健全政府不当干预市场竞争行为治理规则，规范地方政府经济促进行为，破除地方保护和市场分割，清理行业壁垒，打通区域“小循环”，畅通释放内需潜力的“大循环”，为企业创造更加稳定、透明和可预期的发展环境。

巩固动态平衡，供需两侧协同施策稳根基。将扩大内需战略同深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有机结合起来，推动供给和需求达到更高水平均衡。在需求侧大力提振居民消费，要进一步优化收入分配格局，加大投资于人力度，提升公共服务水平，加强社会保障体系建设，切实增强居民实际消费能力和消费意愿；同时，优化消费环境，加快清理限制性措施。在供给侧持续深化结构性改革，要坚持智能化、绿色化、融合化方向，发展智能制造、绿色制造、服务型制造，分类开展行业治理，大力推动重点行业产能治理，以高质量的供给适配不断升级的需求，形成需求牵引供给、供给创造需求的更高水平动态平衡。此外，要统筹国内国际两个大局，通过更高水平的开放，努力稳定和拓展外需市场，助力企业走出“内卷式”竞争。

强化创新引擎，提升价值创造与竞争层次。全面把握因地制宜发展新质生产力的基本要求，鼓励各地立足实际探索差异化创新发展路径，构建未来产业投资增长、战略性新兴产业规范发展、传统产业优化提升的体制机制，大力促进产业链和创新链深度融合，提升整体创新水平。强化企业科技创新主体地位，引导企业突破低端产能扩张的路径依赖，从“卷价格”转向“优价值”，在标准制定、技术原创、品牌输出等方面积极作为，培育品牌价值、服务体验、技术迭代的竞争新优势，实现由数量扩张向质量跃升的根本性转变。推动创新资源向企业集聚，强化企业主导的产学研协同创新，支持产业链上下游企业组建创新联合体，促进人才向企业流动，强化产业补贴的技术创新导向，限制针对产能扩张的补贴。

严明规则防线，强化监管执法维护公平竞争。严格落实公平竞争审查制度，强化反垄断与反不正当竞争执法，加强对企业无序竞争的合规引导和监管规范，严厉打击恶意比价、虚假宣传、商业诋毁等市场乱象，形成优质优价、良性竞争的市场秩序。适应市场发展趋势、创新监管方式，加快推进跨部门跨区域协同联动执法。加强对平台“内卷式”竞争的治理，重点规范平台企业在市场准入、价格制定、流量分配和交易条款等方面的行为，防止无序竞争挤压优质产品生存空间，推动平台经济与实体企业的良性互动和协同发展。

激发内生约束，健全行业自律与社会责任体系。建立健全行业治理体系，完善传统产业行业协会职能，补上新兴业态行业组织空位。支持行业协会和社会组织完善自律机制，强化标准、公约和规范建设，引导行业企业树立“卷价格不如卷品质”的观念意识，自觉抵制恶性竞争。强化大型企业社会责任，提高中小企业竞争优势，全方位构建行业发展的健康生态。同时，大力弘扬企业家精神，引导企业着眼长远，专注创新与价值创造，勇于开辟新赛道、拓展新市场，推动企业迈向规范、绿色、可持续的高质量发展。